徒 骇 河 畔(上)
◎闫传宝
徒骇河畔坐落着一个三四百口人的小村叫赵家码头,村西头住着老汉赵万福,家境在村中算上等户,土改时成分划了个上中农,妻子钱氏,钱庄铺人氏。一九四九年建国那年赵万福也正好四十九,妻子钱氏四十七。老两口膝下一直没有一男半女,钱氏便把不满周岁的娘家侄女金兰抱养来做继女,这年也有五六岁了。
等到金兰长到十七八岁的时候,就有媒人登门给她说婆家了。每当这时,赵老汉两口子一口回绝,放出风来说要招养老女婿,不能百年之后叫赵家码头没了这个主。
往西过了徒骇河就出了县了。河对面离赵家码头十里远有一个孙家集,集东头住着孙老汉。这孙老汉有三个儿子,老大、老二都已成婚,只剩年满二十的小三大号叫孙长三的尚未婚配。老孙家住的窄巴,天井里调不过扁担来,挑完水得把扁担竖起来才能不碰两边的墙。老两口住着三间土坯正房,老大小两口住两间小东屋,老二小两口住两间小西屋,小三和家里的四五只羊住在南边羊屋子里,日子混得紧巴。小三的婚事成了老孙的心事,见人就扯上这个话题有枣没枣打一杆地说,有可巧的给俺小三说个媳妇。
这天逢集,赵家码头做小买卖的赵万千照例在孙家集孙老汉门口摆摊卖烟叶、纸香、菜种子等杂货,老孙端出一壶新沏的沫子茶和两个茶碗来,老赵客气着给老孙装了一袋细烟丝点着,自己也装了一袋,边抽边拉。说到小三的婚事,老赵说有倒是有,年龄也般配,只是……老赵欲言又止,老孙说咱老兄弟俩三十年的狗肉汤老滋味了,有话直说。老赵就把金兰的事说了个明明白白。老孙当场拍板,说这事就这么定了,拜托你做个大媒跑跑腿受受累,不能叫您三侄打一辈子光棍子。再说了,当上门女婿咋了?杨八郎还到辽国当驸马呢,被逼无奈万不得已嘛,婚事成了生个一男半女,甭管姓啥也都是俺老孙家的血脉。成分高点算啥?又不偷又不抢的。以后俺要混好了,说不定娃娃们都来认祖归宗呢,到那时候可都是俺老贫农的子孙后代、革命的接班人呢。老赵说跑腿受累搭到路外,你得问问小三同意不?老孙说这头您别管,尽管到那头往好里说,保证不会让你坐蜡。老孙抽身到肉摊上割了肉,又买了两瓶原棒子酒和两包红盒纸烟,中午散了集,请老赵吃了酒。老赵喝得满面红光,两包烟硬是没让拆开,只抽旱烟,说烟卷没劲。临走,老孙把那两盒烟塞进老赵的口袋里,叫他到赵万福家提媒。
晚饭后,赵万千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。他来到赵万福家,有的没的闲扯了一篇后,关心地问:“万福哥,金兰侄女的婆家有眉目了吗?”,赵万福说:“有提的,还没碰上可巧的,没定住呢。”,赵万千把两盒烟掏出来,一盒往八仙桌上一放,一盒拆开,递给赵万福一支,自己叼上一支,端起煤油灯先给赵万福点上,再给自己点上,说:“河西孙家集有桩媒,小伙长得不错,大高个,能吃能干,脑瓜灵活,家里人丁兴旺的,我净赶集都认得,和咱金兰挺般配,属猴的,年龄比金兰大两岁,人家托我来问问。”赵万福抽着烟,脑筋飞快地转着圈,沉思片刻说:“这事咱先活说着,我先问问金兰,她若愿意,就叫两个孩子见见面,都没意见就成。但有一条,你给那头讲死了,孩子要当上门女婿,过来要改名换姓,彩礼钱我宁可一分不要,人家愿掏多少我就接多少,结婚后户口要迁过来,好好过日子,将来得给我们老两口养老送终。”这时,钱氏烧开了水,要涮茶壶沏茶,赵万千死活不让,说:“晌午就喝足了,喝多了睡不着觉。又没外人。我抽空去河西跑一趟,三五天我给你们回话”。
第二天下午,赵万千腾出空来,去了趟河西,和孙老汉说小三的媒事有戏,孙老汉听后高兴得合不上嘴,非再留老赵吃饭,老赵推脱谢绝了,说事成了后再喝你的喜酒,到那时豁上喝个小辫子朝天。老孙又给老赵装兜里两盒烟,说趁热打铁,让他问问啥时候叫两个孩子见见面。老赵又跑了个来回,见面的时日定在三天后的初八晚上,地点在老赵赵万千家。
初八这天天刚擦黑,打扮一新的小三孙长三骑着自行车,车把上挂着花糖点心,早早来到赵万千家。晚饭后,赵万千婶子和钱氏把金兰领了来,金兰和小三在西厢房里见面,悄声地问东问西、问长问短。钱氏隔着竹帘子悄悄端详小三,也算称心,应了那句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的老话。金兰相中了小三小伙的一表人才,小三喜欢上了金兰的温柔贤惠。小三给了金兰30 元见面礼,金兰接了,这事算划了道杠杠,八九不离十了。
见完面后,两家商议定亲、换“号”(号指旧时婚书,对男女双方有约束作用)、多少彩礼合适等等,这又少不了赵万千来回跑腿。虽说孙长三要入赘当上门女婿,但老孙家恐怕女方提这提那、半路上再生出啥幺蛾子来,就来个大肚子腆,哪怕叫两个哥哥去抓借,该置办的一样不少。只是写这叫做“号”的婚书着实费了脑筋,男娶女司空见惯,好写,女娶男十不有一,难办。俗话说木匠怕砍楔,先生怕写帖,这女娶男的帖子一般人还真写不了。直到找到了赵家码头的李先生李清月,才把事办妥。
李清月先生乐陵人,早年读过私塾,后又上过新式师范专科,毕业后分配到位于徒骇河南20华里的县第二中学教书,初次报到时过徒骇河,坐了赵家码头船工赵万顺的木船,又遇上连阴雨,是赵万顺赶着马车把他送到学校才没误了报到时间。李先生每次回老家都经赵家码头坐赵万顺的木船过徒骇河,一来二去就熟了,每次返校时李先生都或多或少地给赵万顺带点乐陵土特产,像乐陵小枣啥的,有时碰到饭点赵万顺就留李先生吃了饭再走。时间久了,赵万顺的姑娘与李先生产生了感情,李先生就托了媒人到赵万顺家提亲,赵万顺也喜欢这个知书达理的小伙子,还是个吃国家饭的,就应允下来,成全了两人的婚事。之后每到周末或寒暑假李先生就来岳丈家,帮着做些农活杂事,反正赵万顺就这么一个闺女,啥事都好说。后来李先生的媳妇生了个丫头,他也当了爹,又不是入赘,他的孩子仍姓李。只是后来不知道说了什么过头的话、做了什么不对的事,被划成了右派,要下放回原籍乐陵劳动改造,他却申请留在了赵家码头,村里安排他在村东头生产队的场院里喂牲口。孙长三的“号”就是李先生在牲口圈的马灯下写就的。
换完号,两家商议完婚之事。孙老汉找了本村会看日子的瞎子木先生,报上小三和金兰的生辰八字,择了两个黄道吉日,让女方挑。赵万福又请李清月先生掐算了一下,选定在不妨双方父母、不妨对方新人的农历十月十六。孙老汉就按十月十六这个日子,又找李清月先生写了大红“连门贴”,上面清楚写明迎亲的时辰、接送女客的属相、新娘梳妆打扮和上下马的朝向等具体事宜。瞎子木先生也懂得,但不是明眼人,写帖就写不了了。
十月十四这天“上头”,就是男方给女方送上新娘出嫁当天的穿戴饰品,从头到脚一样都不能落。孙家给女方买了头巾、衣物、袜子、被面、烟酒糖茶菜肉等,让赵万千和孙家院中一长者携带“连门贴”一并送到赵万福家,商议吉日当天完婚的具体细节。赵万福请了村干部和院中长辈作陪。酒过三巡菜过五味,赵万福又提出一个要求,要求男方必须写一个书面入赘文书,否则后天不发人。六十四拜都拜了,就差这最后一哆嗦了,咋办?孙家长者借着酒劲,一拍胸脯说,写!这还不容易,拿笔墨来!完不成主家交给的差事,咋回去学说。孙家长者口述,赵万千提笔写到“小子无能,改名换姓。活不归家,死不归茔。落款:孙家集孙长三(留下空白以便签字画押)”。终席后,赵万千陪孙家长者过徒骇河复命,孙长三万般无奈在文书上按了手印,赵万千用嘴吹了吹新按的印迹,叠好,放入内兜,又把文书带回来交给了赵万福,赵万福把文书打开,阅毕,叠好,压在箱子底下,这才放了心。
十月十五是“搭车”的日子,就是女方派人把嫁妆送到男方家中。这回倒省事了,几个街坊直接把嫁妆抬到赵万福的西厢房里,无非就是赵万福给金兰准备的一张抽屉桌子、两把灯挂子椅子、一张被搁子、一个木箱而已,挨南靠北摆好即可。
十月十六是迎亲大喜的日子。按照上头时两家商议方案,来了个折中与变通。金兰十五晚上提前来到钱庄铺,在亲妈家住一宿,五更头上起来梳妆打扮,等待男方亲迎。十六日天微明,孙长三骑着自行车头戴礼帽、身披红花,在鼓乐声中由一众孙家人鸣锣开道,至徒骇河红旗闸大桥时,按风俗燃了一挂火鞭以祭桥神辟邪,过了桥直奔钱庄铺而来。钱庄铺亲戚家准备了酒水点心,孙家人略一坐,交待完成上马金、下马银,两位女性送小饭的(女送客)扶金兰骑上孙家牵来的枣红大马,两位男送客一左一右搀扶护驾,孙家人点燃两挂长长的火鞭,在硝烟弥漫、鼓乐齐奏声中启程,直奔赵家码头而去,后面跟着的骡子车上,载着金兰亲妈给做的几床崭新被褥、一个木制盆架、一个搪瓷脸盆、两把竹皮热水瓶,由那两位送小饭的揽着的童男童女押车,欢笑声中远去。第二天回门,按说要回女方娘家门,这回也移风易俗、喜事新办了,回的是孙家集孙长三的门,孙老汉这天也贴了大红喜联,招待了自家亲戚和街坊,分了喜糖喜火烧,全家见了漂亮的新媳妇,一天笑得合不拢嘴。 (待 续)
作者系退休教师